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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涼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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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利而合, 當然會因利而散。

“若非你貽誤戰機,我們如今怎會困守小城?”

“將軍如今說這些,不如想想攻城之事吧!”

一路上都是勢如破竹, 連斬多座城池的守將, 如今居然被這小子陰了一把,困守在這裏。

譚遠行的臉比馬上要下雨的天還陰沈,忍下了爭吵的沖動,拂袖而去。

李文碩摸著自己下巴新長出來的胡茬, 看著譚遠行走。

這樣的爭吵, 趙青嵐在旁邊圍觀了很多次。

趙青嵐不斷在腦海中拼湊他們的話語,試圖了解外面的情形。

大概是那個叫譚松的老將軍率兵來了, 他是譚遠行的爹,再清楚譚遠行的套路不過,一時間譚遠行處處吃癟, 連帶著罰了手下不少人軍棍。

“好!李文演有魄力, 調這麽多人來迎戰是吧,我倒要看看,北境他要是不要!”

“命人傳訊蘭其羅, 知會他一聲,如今胤朝主力盡在此,叫他好生把握機會。”

譚遠行低聲罵了句臟話,隨即叫人把他的信鴿取來了。

這是譚家馴養的鴿子。

“待老東西知道了先帝是如何夥同北襄, 害死他親愛的長子時……不知他還能不能硬得起骨頭來。”

譚遠行笑了, 輕輕一擡手,鴿子便從他手間飛走了。

只可惜後面的事情並不如他所預料, 幾次猛烈的進攻後,騰陽郡仍未攻下, 他們的增援越來越多,甚至已經開始有了反撲之勢。

白日裏,短暫的休戰時分,譚遠行和李文碩等一行人站在縣城的墻頭上遠眺。

有人驚呼:“瞧!他們皇帝似乎都來了!”

譚遠行聞言望去,果真瞧見了那明黃的身影。

他冷笑一聲:“那豈不正好,待兄弟們隨我輕取此城,正好連李賊的腦袋一起端了。”

成日裏他們都是李賊李賊的叫著,先前勢頭好,李文碩倒還能安慰自己,左右說得不是自己。

眼下時局不利,神經緊張,李文碩聽了便眉頭緊皺,他直道:“說誰呢!”

譚遠行沒說話,而他身後的隨從有的趁機笑道:“誰應說誰!”

李文碩揮拳欲上,卻只瞥見了譚遠行的冷眼。

恰巧趙青嵐此時上前一步,按住了李文碩的手。

她嘴唇微動,小聲道:“王爺,此時不宜。”

順著她遞來的臺階,李文碩勉強收起了怒氣,而他這一派的人雖不多,但總有些忠誠的下屬,此刻也是敢怒不敢言。

原因無他,此時譚遠行勢大,他們惹不起。

趙青嵐松開了搭在他衣袖上的手,隨即把手又收回了自己的袖子裏。

李文碩似乎覺得被其他人的目光團團包圍有些丟人,下意識向前走了幾步掩飾尷尬,一時間離城墻的缺口格外近了。

他腕間還纏著那根金鏈,趙青嵐受他牽動,不得不也向前走了幾步。

越往前,風聲越大,獵獵的秋風裹著寒意淩然而過,叫人直打哆嗦。

趙青嵐低頭,用餘光打量著周遭的環境。

沒有人把目光分給她和他。

他們各有心事,或者說各懷鬼胎,方才的小插曲根本就沒放在心上。

天助她也。

趙青嵐忽然走得離李文碩更近了些。

她伸出胳膊,緊緊圈住了他。

這個女人好像真的對他用心了,李文碩不無快慰地想,他安撫性地拍了拍趙青嵐的手背,剛想說什麽,胸口的鈍痛猝然間打斷了他。

“你……”

他來不及將話說出口,就被風灌了滿嘴。

趙青嵐用盡了此生最大的氣力拽上他,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,毫不猶豫地翻過了拗口,一躍而下——

她的動作太狠太快,就像在心裏預演過千百次一般,一時間,連最靠近他們的兵士都沒看清她的動作。

李文碩當然想掙脫她,可先前他為了束縛她扣緊的金鏈還繞在他的手腕上。

趙青嵐毫不留戀地跳下城墻,李文碩沒了掙紮的餘地,同她一起墜了下去。

空中漂浮著女人最後的嘶吼:“替王爺報仇!”

事情來得太突然,忠於李文碩的幾個得力手下猛然推開堵在前面的人,扒過拗口往下看。

他們知道,這個女人是王爺的女人。

高聳的城墻下,兩人早摔沒了聲息,而那個女人似乎還緊握著王爺的手。

一時間,幾個五大三粗的男兒都紅了眼眶。

其中一個起了頭怒喊道:“方才就是他罵王爺是李賊,他離王爺最近,定是他動的手!”

血氣上頭的人哪管的了那麽多,逮人就打。

原本兩邊就看彼此不對付,此時更是不得了,即使李文碩部下並非都對他忠心耿耿,可是眼下已經打了起來,譚遠行他們可不管他是真跟隨還是假忠心,都是一樣的打。城墻上霎時便亂了。

而城墻下的白衣女子,用了最後一點力氣,抽開了自己的手。她欲解開腰間金鏈,可手已經不太聽使喚了,怎麽也不成功。

原來人快死的時候,五感真的會漸漸消散。

可還是好痛啊,趙青嵐想。

他們說皇帝來了,不知皇後可來否?

希望她沒有來,她有點怕自己的死相嚇到她。

不遠處打起來的動靜混雜了風聲溜進了趙青嵐的耳朵裏,她眼皮沒了勁,掙紮許久,終於還是徹底合上了。

最後那句話,當然是故意說給她們聽的。

只有這樣,他們才會狗咬狗起來。

也算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。

——

而騰陽城上,眾人見狀,亦是大驚。

隨後守將急道:“皇上,雖不知他們因何內訌,可眼下是個好機會!”

李文演沒多置喙:“戰場如奔雷,戰機到來無需請朕旨意,諸位,請——”

眾兵齊動,川流人潮中,李文演緊握住周妙宛的手,沿城墻內的梯子走了下去。

論心機算計,他可以;論行軍打仗,本也不是他的強項,李文演並沒有添亂的打算,帶著呆若木雞的周妙宛去了角樓下的門洞暫避。

周妙宛和被抽了魂魄的提線木偶一般被他一路牽著走,她眼前只一片空白,反覆閃現著方才那一幕。

趙青嵐怎麽會在那裏,她又為何會突然跳下城墻……

刀兵驟起,紛至沓來的馬蹄和刀劍會從她的屍首上踏過嗎?

周妙宛同趙青嵐並無多麽深厚的情誼,可想到這一點,渾身還是一陣陣的發冷,她猛地站起身,就要沖出去——

李文演強行拉住了她:“想去送死嗎?”

周妙宛定住了腳步。

是啊,她此時沖出去無異於送死。

胤朝兵將還會顧忌她的性命而被敵牽制。

她現在連為她收屍都不可,周妙宛頭痛欲裂,她甩開李文演的牽制,毫無體面地蹲在地上放聲痛哭。

李文演並不知她內心再想什麽,想起來她是在對面那對男女跳下城樓後才失了魂魄的,便道:“那個男人,皇後沒有見過,他正是嫻妃親子李文碩。”

聞言,周妙宛從淚濕的膝蓋間緩緩擡頭。

被一雙紅透了的淚眼緊盯著的李文演說道:“朕不知皇後為何對他和那個姓趙的女人如此惻隱,先前不惜放走她,眼下又為她如此情態。”

他如何能懂?周妙宛用手背揩掉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,她站起身,找到了一個背對李文演的角落坐下。

許是她的表現讓他起了保護欲,李文演竟難得地沒有多言,只安靜地和她共處一室。

天漸漸黑了下來,戰士們帶回了捷報。

“皇上!我們勝了!叛軍所駐守的兩座小城中,其中之一已經被我們拿下!”

確實是這段時間難得的好消息,李文演頷首,命人重重地賞了這些將士,又讓此行隨行伺候帝後的人也全去忙活大家的熱湯飯了。

周妙宛在旁靜靜聽著,她站起身,透過小小的門洞遠遠望去。

今夜月色淺淡,視野模糊,她好像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。

“臣妾要出城。”她說。

李文演只道:“給朕一個理由。”

周妙宛漠然:“積陰德,替人收屍。”

城門大開,李文演派人知會了如今正在縣城城墻上收拾戰場的人,以免流矢誤傷了她。

周妙宛擡起頭,在皎然月色下寂然成行,每一步她都邁得格外艱難。

地面上遍是將士們的屍骨,此時也有其同僚正在為他們收屍。

這都是譚遠行的孽,周妙宛心中只剩恥辱,身為譚家外孫女的她,連走過都覺得汗顏。

趙青嵐的白衣很是顯眼,盡管此刻白衣早就被塵土血汙染得不成樣子,可周妙宛還是很快找到了她。

或許老天爺都覺得她命實在是太苦了,心生憐憫。

同樣是城樓墜下,一旁的李文碩早摔得不成樣子,五臟俱裂,屍首被馬踏得極為可怖,他親娘來只怕都認不出他。

而趙青嵐雖與他只一臂之隔,她的衣裙臟了,但比之李文碩卻不知好到了哪去,至少周妙宛還能為她收斂起屍骨。

想起白日裏她決然一跳,周妙宛手指微顫。

或許這就是趙青嵐求仁得仁的結果,她或許不該為此難過。

萬千世界於她皆是束縛,一朝身死又何嘗不是解脫。

周妙宛發現到了她腰間那細細的鎖鏈。

金燦燦的,可以稱得上是做工精巧了。

趙青嵐的手定格在腰間的金鏈上,她好似想打開它,卻未果。

周妙宛心頭火起,見金鏈另一段扣在李文碩腕間,她怎麽拽都拽不斷,又不想擾了趙青嵐死後的清凈,幹脆直接站起身,從戰場的殘局中找出了一把刀來。

手起刀落,她直接劈斷了李文碩的手。

不遠處,李文演站在月色下,默默註視著周妙宛的一舉一動。

見她揮刀,他走到他身後,出聲道:“莫要傷了自己。”

周妙宛沒說話,她無暇顧及臉上被濺到的血,俯身極為小心地替趙青嵐解開了束縛,隨後將那金鏈揮於空中,盡數斬碎後碾於塵土。

她又何嘗不是被李文演的金鏈困住了?

李文碩手段卑劣,只想捆住趙青嵐的身軀,可李文演呢,何嘗不是想將那無形的鎖鏈烙在她的心頭?

聽得李文演在此時溫聲關懷,周妙宛忽然很想笑。

他們李家兄弟,當真是如出一轍。

抱起趙青嵐冰冷的屍身,她陷入了迷茫。

該葬她於何處呢?

先前讓表兄譚世白查探她的身世,周妙宛便知道趙家不是什麽好東西,眼下讓她魂歸故裏是不可能的了。

以她最後被追封的趙貴人身份葬於皇家墓地?不行,周妙宛想,她會死不瞑目的。

不遠處有個小山包,草木青青。

死去何所道,托體同山阿。周妙宛忽然想到了這句詩。

她順來殺人的刀充作刨土的工具,獨自一人將趙青嵐葬在了山腳下。

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陣風輕拂過她的臉頰。

周妙宛楞住了。

也許趙青嵐真的已經化作了山間一縷自由自在的風。

多好啊。

她終於要往回走了,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她的李文演快步追上,黑夜裏衣袂翻動如浪湧。

周妙宛心裏難過,沒有搭理他。

而他在背後幽幽道:“在皇後眼中,朕誰也比不過。”

周妙宛沒有停步,她神色冷清極了,臉上好似寫著三個字——不然呢?

李文演控制著距離,同她並肩而行,他說:“皇後打算一直用這樣的態度對朕嗎?”

周妙宛仍不答,他像是忍無可忍了,直接邁開幾步堵在她的身前。

周妙宛終於擡頭,她兩頰蒼白,眼下烏青,隱約的月光中,瞳仁越發顯得明亮。

“臣妾該用什麽態度呢?”她問:“自臣妾自稱臣妾的那一天起,除卻將您看作至高無上的皇帝,還敢有旁的想法嗎?”

她平靜地說出這句話,眼中一絲一毫的情緒都沒有,就像一口已經耗幹了的古井,朝其中拋個石子兒,也聽不見半點水聲。

石頭咕嚕嚕地在井底轉了一圈兒,隨後便是一片死寂。

李文演驚覺,他慌了。

他知道,自己不止一次地為她心動過。

山拗口銀鈴般的笑聲,茶樓裏的驚鴻一瞥,還有大婚那日,蓋頭下她微紅嬌俏的一張臉。

可那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那就是覆仇。

多年間,救他一命的那個女子早化作了激他上進的徽記。他不容許自己為周妙宛心動,仿佛為她心動的每一剎那都是對心口徽記的背叛。

他強自壓下所有的歡喜和悸動,反覆告訴自己不得沈淪。

直到登基大禮前。

他想,皇後之位該是姜向晴的,無論如何,她都於他有大恩。

那周妙宛該怎麽辦?李文演想,讓她做貴妃吧,委屈她一下,日後他定會用更多的歲月去補償她。

被姜向晴拒絕後的夜晚裏,他內心深處除卻不解,更多的竟是慶幸,他瞞不了自己。

可是,他們之間是如何走到了今天?

李文演終於明白是為什麽了。

他怕她生出旁的想法,所以固執地要剪去她所有旁逸斜出的可能。

他以為當她身邊只有他,她也只能依偎他時,他花些心思總是可以捂熱她的。

她曾經那麽熾熱地心許他,怎麽可能會真的永遠封存那樣的感情?

所以他從不覺得自己真的會失去她。

可是現在,李文演突然發現自己錯得徹底。

有些東西就像手心淌過的泉水,再用力地攥緊拳頭,它也會從指縫間溜走。

再也抓不住。

周妙宛見他啞口無言,哪知他內心驚濤駭浪,她只道:“臣妾無意與您爭辯,我們且回去吧。一直不回去,屋裏的宮人會等我們到半夜。”

她的話剛說完,便被一個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懷抱裹住了。

懷抱的主人聲音微顫,像夜風中瑟瑟的寒枝:“宛兒,是朕錯了。”

沒聽到回應,他急急道:“是朕不該,不該勸你去飲那碗附子湯,不該冷眼看你雨夜長跪,不該幾次三番戲弄你恐嚇你,更不該縱容譚遠行至今日。”

只是,世上難得早知道。

她仍舊沒有聲音。

沒有推開他,也沒有順應他的擁抱。

許久後,她悶悶的聲音才從他的胸前傳來。

“臣妾的真心話,皇上可想聽?”

得他肯定的答覆,周妙宛才緩緩開口。

“從頭到尾,我都沒有怪過你。”

“那碗附子湯,我能理解,畢竟你是想做皇帝的,有著譚家血脈的兒子,如何讓你安枕?跪的那一夜,也是我心甘情願的。我那時不冷靜,一心想替譚家說話而已,並不是你押我去跪。”

“至於譚家,都說捉賊捉贓,不用些心術手段,如何將他們一網打盡呢?無論如何我都怪不到你頭上,反倒要謝謝你,給我外公最後的機會。”

“你我之間,我亦無怨。從前你的情若沒有幾分真,我也不至於一頭陷下去。我有多少情,你從前便用多少回報過我了。”

“只不過你這個人,太涼薄、太自私了,從不在乎別人。不在乎,所以我跪不跪的你無所謂;不在乎,所以我從瘴氣林死裏逃生,你想的是我可同蔚景逸肢體相接;不在乎,所以只想將我困在你的身邊,不顧我的喜悲。”

“天底下,從來沒有因為別人不在乎自己就怨懟的道理,所以我不怪你。”

明明人就在自己懷中,可李文演卻覺得,懷中人和自己相隔著一道天塹。

他說:“不,你可以怪朕。”

他聲音越發輕了:“朕可以學,給朕一些時間。”

周妙宛乖順地呆在他懷裏,眼睛卻始終沒有看過他。

少女情懷乍然被戳破的時候,她是真的好難受,恨不得給他一刀,讓這個家夥下地獄去吧。

事到如今,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。

所以,她也沒有打算給李文演無端的希望,她說:“好啊,除非你不做皇帝了。”

她和李文演,趙青嵐和李文碩。

他們之間,並無分別。

只要這個男人坐在比她更高的位置,那他的愛或情,所謂的低頭道歉都只是他鼎盛權勢下的一場游戲罷了。

他隨時可以結束這場以他為主導的游戲,隨時將她重新捏在手心。

而她不行。

她永遠處在被人拿捏的位置。

男人不語,所以她繼續道:“臣妾不會同手握自己性命的人產生感情,哪怕一切都沒有發生。”

他久久沒有再開口。

許久之後,李文演才松開了她。

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,他對她說:“朕陪你走回去。”

周妙宛垂眸,看著他與她交疊在地上的影子。

多像一對璧人。

她回答他:“好。”

他不會放棄如今的權位,他也不會放她走的。

她知道。

兩人走過林間,驚起了枝頭休憩的鳥兒。鳥兒揮著翅膀飛去別地了,原就要墜不墜的幾片秋葉經了風,十分應景地落下了枝頭。

她忽然問:“凝夏,何時起開始替你做事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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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話要說:

世上難得早知道。

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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